生機舞動 | 樹的銘印X身體探源(原創·下篇)
樹才是地球的原住民,在人類出現以前,已經存在幾億年。
它們怎么可能沒有智慧?
對樹的好奇從來是我的創作靈感之一。它們很像人,也有軀乾和類似臂膀與腿腳的部位,只是不能移動:暴風來襲躲不了、大火突擊也無從求救,可是卻比我們更長壽,生存能力明顯更高。如何做到的?
半年來,因著「樹的銘印」計劃的創作,我走入加州各大森林,看了無數的天然樹木,研究了一些樹的歷史。對它們的瞭解越深入,我的疑問也更多。看上去奄奄一息的樹,居然還會冒出新芽?為什麼有的樹形很好看,有的卻歪瓜裂棗?即便是同一科屬的樹,為什麼生成的樣貌會如此不同?
這些生命本身的驚奇,即使是套用在人類身上,也都屬於待解之謎。或許丹尼爾.查莫維茲(Daniel Chamovitz)在What A Plant Knows: a field guide to the senses中的判斷值得更多的印證:「其實植物是我們自身演化過程的另一個可能的結果」。
如果,我們與樹是同根同源的生命體,是什麼切斷了彼此的脈絡?我們對自身的諸多未知與盲目,能夠通過對樹的探尋,得到答案嗎?在藝術被命名之前、各類表演和舞蹈的技術和程式確立之前,甚至在我們誕生之前,我們的身體是什麼?生命從何而來,要到何處去?
行山途中常遇的野兔和鹿以及傍晚出動的蛇
這個探索身體源頭的過程,是向樹取經的過程,也是一場赤足進入未知深處求取生命力量的冒險。六個月的時間,翻山越嶺、徒步千里,會被竄出草叢的蛇嚇到,也會被毒蚊子咬破半條腿,忍受它的潰爛結疤。可樹教會我的,足以慰藉肉身之苦,延宕在生命中,永恆受益。
「樹的銘印」計劃持續之久,超出我的預期。這期間我身體力行,去親近和感悟樹的生長,智識因此受益良多,此身亦如是。赫爾曼·黑塞說:「樹即聖殿。誰瞭解如何與它們溝通、誰知道如何傾聽它們,真理就能被他掌握。」希冀有緣者,能同樣領受樹的智慧與豐盛。
在此虛空與迷茫的時代,將自己深深種下,無論是身處荒蕪亦或蔥鬱之中。
樹的銘印與身體探源:「六棵樹」計劃
4. 松(Pine, Giant Sequoia)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它時的樣子。通體碧綠,勻稱的三角樹形,像完美的一棵聖誕松。
這棵樹立在海灣東岸一片峽谷地帶的山頭,從城市驅車一小時再步行50分鐘方能抵達。當我氣喘吁吁站在通往山頂的曲徑中央,欣喜於它的躍然眼前和靚麗外形,連休息的時間都不捨得,三步並兩步就湊了過去。
我震驚了。這不是一株秀麗的樹,它內部的樣子與其外形完全不搭:粗糙的樹皮戳出許多流膿的斷枝,已經長出的枝幹橫七竪八插向天空,有些長而彎曲狀如象牙、一直延伸到幾乎觸地又忽而向上,結出的果子掉落一地……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樹,松樹不應該是橫平竪直的嗎?站如松,自古就是這樣形容。為什麼它的枝條有如此不真實的曲線,即使是人造都無法做出那驚人的弧度。
我想會不會是搞錯了,難道它不是松樹?可那掉落一地的分明是可愛的小松果。於是我開始查閱大量資料,再去的時候,拿著一本Identifying Trees of The West: An All-Season Guide To Western North America 一點一點比對,基本確認它應該是一種紅杉(Giant Sequoia)。可杉樹也是松科,姑且當它是一棵神奇的怪松吧。
怪松樹的銘印是在第三次爬到山頂時進行的。到底是怎樣的性格和經歷,會讓它呈現這樣的樣貌。我想答案就在它的身體里。它的軀乾很粗糙,象牙形的枝條卻很光滑,大概時常被好奇的人們撫摸,又或者是生長地太快,迅速抽出,來不及斑駁。
我繞著它轉了好幾圈,從來沒有發現進入狀態如此艱難,似乎總有莫名的干擾,使意念無法集中。或者是怪松的能量太跳躍,過了很久,我才終於覺得自己的身體與它的枝條之間產生了共振與關聯。生長的過程是美妙的,且無限自由。地盤夠大、陽光充足,霧氣與風力都剛好,每一根枝幹都竭盡所能地延伸,到最後近乎瘋長。軀體一分為二,各自平衡,而並沒有太多向上的力量,大部分的動能都給了向陽面的枝幹與針葉。
很安靜,一點點響動都好清楚。身體在繼續舞動,彷彿時間不曾消逝,唯太陽逐漸降落、直至被吸入地裡。松樹靜靜生長的聲音、鳥在黃昏爭相啄食的鳴叫和我體內心臟的跳動交相迴響,延宕在東岸的峽谷岩壁之中。
最後我趴在它的枝條上許久。從前向來是樹安慰我,今次卻覺是我要來安慰它。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它似乎有某種孤獨,像是外向型的人,因為有說不完的話、發洩不完的能量,所以比安靜型的更容易感到孤單。大概樹也和我們一樣,有喜惡、有愛恨,有性格品行的不同。這雖然已被科學發現多年,但直到我真正用銘印的舞動與之連結交流,才頭一次體會到樹的感受與痛苦。
所謂將心比心,你真誠靠近我、我用心體會你。樹與人,其實一樣。
5. 柏(Cypress, Hesperocyparis macrocarpa)
春日的一天,我在舊金山徒步走。沒有了海灣東岸的壯闊山林和絕壁峽谷,我想大概率不會遇到有靈性的樹。
我錯了。
那個時刻明明是在看著路的,為什麼會轉頭望向它,我沒有答案。可是,就是那個不經意的一瞥,我發現了它:一株參天大樹。
起先是被它的根部吸引的,那是一種從未見過的柱狀根形,根根矗立圍成圓環。目光往上移動,竟看不到任何葉片和果實,唯有扶著僵硬的老脖子、眯起眼睛拼命向上望,才能看到它極美的樹冠。太高了,望不到葉子具體什麼樣,只能在地上揀它掉落的部分,仔細觀察比對,知道了這是一種北美的柏。
好像有一種特別的引力,把我吸到了它面前。在近處觀察和觸摸,滿是新奇。我繞樹一周,細細欣賞它條紋規整的軀乾、色澤高級的明灰和直立挺拔的樹身。然後,我發現了它樹根上近似座椅一樣的部分,好像可以坐上去。
就在「座椅」裡面,我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在樹身被掏空的內部,一些白色的部分裸露出來,從不遠不近的地方看,就是一尊身披頭紗的觀音像。目瞪口呆,湊近了仔細看,也還是一樣。閉眼回想,也很像安寧的瑪麗亞。
整棵樹就像一座廟宇或教堂,根部奇怪的柱狀則是支撐建築的一根根柱子……所謂一樹一天堂,大抵就是這個樣子。神韻如是、形貌如此。
遇見這棵樹以後,我每天都在回想它。真正創作的那天,舊金山大風起霧,異常得冷。我坐在樹的背面冥想,風呼呼地吹,只一小會就手腳發麻。抱住它的時候,我已經快失去知覺了,幾乎很難集中意念銘印。我也不記得是否我在內心告訴了它這件事,還是它有所感覺,當我抱住它一會之後,似是有股暖流緩緩注入我,不強,只一點點,而且非常慢,可已是雪中送炭,身體立刻覺得緩解了很多。我幾乎確定暖流是從樹發出的,因為只有當我抱住它的時候,才能接收到,是確切的暖,而非只是樹幹遮擋了風。
離開它的背面,繼續移動著進行銘印的時候,立刻又被風吹到失去知覺。我只是來創作,並沒有人強迫。完全可以先離開,等天氣好的時候再來。可我繼續了銘印的過程,是因為突然感受到,無論是怎樣的天氣和溫度,樹都是要在此承受,無從遠離。它在哪裡扎根,就要在哪裡度過往後的滄海桑田、百年歲月。風,對它而言,算什麼呢?
當我的身體具足了它生長的意念與力量,動作就開始了。從來沒有過在如此大風中創作,幾乎僵硬到動不了。作為人,必然是很難承受這風力與寒冷,然而作為樹,這只是我的必需與日常。
柏的舞動 Movements of Cypress
我一點點長著,同時向上與向下。根部的力量極為敦實,因此毫不費力地支撐軀乾一路高聳、直觸雲天。起先銘印的時候,我並沒有特別留意四周的幾棵同類的樹,一樣是柏,但沒有這株高大粗壯。但當舞動的時候,我分明感受到這一棵如何從根系連結了其餘幾棵,甚至緩緩給它們輸送了必要的養分。
這或許是彼得·渥雷本(Peter Wohlleben)在《樹的秘密生命》里提到的現象,母樹撫育幼樹,直至共同生長。又或者是這株特別的觀音柏格外慷慨,願以己身之力潤澤他人,即使它被掏空的部分也同樣承受著苦難,都不是停止關懷他者的理由。
離開這棵樹的時候,我虔誠地用敬拜的方式向它告別。
如告別神祗。
6. 橡(Oak grove,California Live Oak)
加州海灣有許多山系,據說每座山的頂部都極為壯麗、不相上下,絕對值得漫長而辛苦的攀爬。為了看樹,我不知道爬了多少座山,這些山多半是天然森林,幾乎沒有人為痕跡,艱險陡峭,異常辛苦。
這座無名的山在海灣東岸野貓峽谷中段,夾在許多山頭中間,形成凹谷。爬的時候不會覺得有強烈的風:四圍的群山已經將來自太平洋的海風遮擋了大半。
可山頂不同。第一次爬上山頂的時候,首先看見的是這株恐龍形的枯樹,不等定睛,沒了遮擋的大風立馬迎面吹擊,眼睛完全睜不開,模模糊糊真以為是什麼龐大的活物,差點掉頭要跑。
拍拍胸脯長呼一口氣,向著大風穿過「恐龍」,就被眼前的畫面驚到了——一片狀如穹頂的橡樹林:左邊是一棵海岸橡樹,右邊是許許多多它的同類。墨綠的葉片跨過步道相觸,形成好看的弧形。陽光在樹群背後若隱若現,偶爾穿透,直抵吾身。
我頭一次產生了銘印群樹的想法。這樣特別的天然生成的形貌、四季常綠的旺盛生長、一股湧入觀者眼睛的集體力量,應該會與銘印單獨的樹很不一樣?
僅僅一個月以後,山裡的草就都變黃了。一路上山,周圍的荒草全部乾枯死掉。加州特殊的氣候使得本應鬱鬱蔥蔥的夏季看起來像秋季一樣荒蕪。可橡樹四季常青,不改色不易形,堅韌好看。
風還是很大,偶爾會被吹到神志不清。我靠近左邊的這一棵橡樹,仔細地看,覺得它很奇怪。橡樹雖偶有彎枝向下生長,但大體還是高聳而立的,這一棵卻往左邊空曠無垠的方向拼命延伸,同根生長的兩個軀幹在某處突然分叉,其中一根折彎向下直至觸地,枝條密布,像傘蓋一樣。好像它生長到某個階段的時候突然被命令要反方向地長,或是被某個力量按下頭去,不得起身。
另一邊的橡樹有上百棵,一直向西延伸,步行數分鐘都未盡。我數了好多遍,實在無法弄清具體多少棵,只見它們都整整齊齊排列著,沒有相互擁擠,也沒有觸地生長。但走在小徑上,我發現了許多它們的裸根:橡樹的根會水平延伸很遠,這我知道,可小徑這麼多人踩踏,為什麼有那麼多浮根會往這個方向呢?
一邊困惑一邊銘印,我想不如讓身體去感知它們,會比笨腦瓜領悟得更多。根部的能量迅速充盈雙腿,伴隨著腳掌細微的移動與扎根,舞動開始了。從西側強烈光照的部分一直移動到樹蔭下,向上生長與水平連結同時發生,四肢舞得不可開交。
橡群的舞動 Movements of Oak Grove
《樹的秘密生命》中提出過一個概念,我們看到的是一棵棵分離著生長的樹,而事實上,「分離」這個詞對於森林來說根本不存在。真正的天然森林是一個超生物體(super-organism),其中每個個體都在發生互動與連接。右邊的這群橡樹,分明是在做著頻繁的溝通和生長元素的輸送補給。舞動時隨著根部能量的逐漸擴充,我愈加體會到這一點。
身體移動著來到了左側這棵橡樹,當我輕輕進入它傘蓋的下面,枯葉被踩出刺耳的脆響,葉下的土壤鬆軟厚實,舒適安寧。海灣的風一陣陣從山谷襲來,穿過縫隙輕撫吾身。我以樹的能量長出枝條,沿著它們的軌跡向下、向下、再向下……它知道!沒有人強迫、沒有人按頭,這傘蓋般奇特的生長是它自己的決定!好像被電擊了一樣,我突然明白了橡樹群的心意。
這棵橡樹的「傘蓋」是為了遮擋山谷方向不可抵御的大風而長出的,保護樹根不受衝擊,才能得以存活,亦為右側更多的同類們阻住一些風力。這樣日日夜夜的吹襲,它本可以躲避風力向右側靠近,可卻硬是向著大風來處一直生長,直至形成一片。一棵樹的「傘蓋」杯水車薪,但已是它所能做的最大努力。與此同時,右側的橡樹們並沒有令其孤獨承受,它們一個傳輸一個,首先確保了自己的生長健康有序,然後集體連根、向著小徑這邊的方向,一點點伸展根部,以根莖相握的方式穩住它,庇護其在風力的直接吹襲中不至搖晃倒下。
橡樹什麼都知道。這是它們的選擇。
我不記得舞動是什麼時候結束的。因為身體和靈魂一直處在橡樹的集體智慧與生命意志所帶來的震撼中,直至陽光漸弱,感到寒意,才添了衣物,靜靜立在橡樹邊,看著那不可思議的「傘蓋」,默默出神。
「你改變了我的眼睛」,離開橡樹群的時候,攝影約翰突然說。哦?怎麼講?「以前我看到樹會自動忽視,覺得就是一堆綠綠的東西。現在我覺得它們是神聖的,甚至是有魔法的。」我心裡一股熱流湧過,所有創作的辛苦與孤寂都就此融化了。
轉身準備下山,我突然下意識地回頭:風呼嘯著襲面而來,橡樹們沙沙作響。萬畝荒草搖曳,野鷹在上空盤旋。太陽行將就落,海灣的霧氣纏繞余暉抵達東部山系,在山頂久久氤氳。腦中忽然浮現出莊子的那句:「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萬物有靈而與我為一。這是樹予我最深的啓示。
【篇尾】
春寒陡峭,遲未入暑。由野貓峽谷一路往西去到核桃溪(Walnut Creek),沿途所見景致逐步枯萎暗淡,陸續呈現中部沙漠的風貌。樹也變換了不同的類型和樣貌,入林細看,竟多半已枯枝盡斷、缺水而亡。林中溪水乾涸、大石裸露、不見生機。
打通山體的巨型管道沒有一滴水流出
我以為只是地質氣候的不同。再回到西部海灣,發現僅月余以前的潺潺溪流全部乾涸,野藤肆意瘋長,巨型水管空空如也,像諷刺的擺設。上網查資料,才知由於全球性的過度砍伐、生態破壞和氣候變暖加劇,今年旱情格外嚴重,加州逾八成縣市宣佈緊急乾旱狀態,多地缺乏正常用水,加拿大也傳來熱死人的消息。
北加州奧羅維爾湖兩年時間內枯竭嚴重
乾旱病死的枯樹被砍斷堆疊無人問津
樹死了,動物消失,人也難以獨活。
如果這是一個因果循環,我們在這其中做了些什麼?由於人類感官的局限和時間尺度的差異,我們看不到森林里樹木和微生物共同組建的龐大生態系統,聽不到樹木與其它萬物所發出的不能被人耳接收的聲波信號,更對它們億萬年來本自具足的智慧與意志毫無瞭解。
「樹的銘印」的創作,使我緩慢而深刻地開始體會植物的奇妙和生命的本意,以此身行遍,記取了它們的孤苦、無私、聰慧和堅韌如何超越命途艱險與天地不仁。與樹結緣的旅程遠未停止,更深的思索與創作也將啟航。
然而這半年來因樹所遇的生命故事持續在體內迴盪,也令我終究明白這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沒有人能從「自然」這個龐雜又緊密的超生物體(super-organism)中脫離而單獨存在。我們如何對待樹,就是如何對待自己。
【完結】
注:「樹的銘印」完整版全文一萬六百餘字,聯絡我們索取閱讀。
WeChat ID: dancefree2019
作者簡介:
Myra Chu
自由舞者、民眾劇場導師,Wing Dance Theatre藝術總監。擁有太極導引、Grotowski技法、舞踏及舞蹈劇場等藝術實踐背景,師從日本舞踏宗師大野慶人(Yoshito Ohno)、美國民眾劇場大師Jiwon Chung等。
多年民眾劇場實踐經驗,以受壓迫者劇場(Theatre of the Oppressed)連結和服務不同群體,實現個體生命的壓迫療癒和轉化。作為編舞和舞者,秉持教學與創作並重的方式,分享自由舞動的理念,獨創「生機舞動」的素人舞蹈哲學,帶領不同行業和知識背景的素人舞者進行創作並進行環境演出。受邀於美國、印度、香港等國家地區進行藝術教學,內容包括「民眾劇場的理論與實踐」、「找尋本質的身體」等,致力於普通民眾的藝術培力與賦權。
永·舞团 Wing Dance Theat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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